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不定期失踪。

First Fruits (I)

终于写了点greek mythology内容,但不太货真价实,因为知识水平属实不太够= =

总之:故意的OOC预警,cp主要是冥府那对:哈x珀……加上一大堆亲戚打酱油,主要出场人物已标出。

据柏拉图所言,许多人畏惧称呼哈迪斯的本名,不管这种做法算不算(真正地)普遍,但写起来很有趣,因此文中也大多以他的别名称呼。

First Fruits是指一种将初次成熟的果实献给神的习俗,这种习俗在戈莱和德墨忒尔的崇拜中很常见。

最后……有生之年会写完的.jpg

——

如果让你产生迷惑,这是简单的角色介绍:

埃多纽斯/艾多斯/哈迪斯 冥王。

戈莱/珀耳塞福涅 冥后、谷神,宙斯与德墨忒尔之女。

扎格柔斯 猎神。

阿多尼斯 凡人,被两位女神所爱。

德墨忒尔 农神。

赫尔墨斯 神使,宙斯与迈娅之子。

巴克科斯/狄俄尼索斯 酒神,宙斯与塞墨勒之子。

赫卡忒 密仪女神。

宙斯 雷神,神王。

涅墨西斯  复仇女神。

西西弗斯 前科林斯国王,死后被惩罚搬运巨石。

阿佛洛狄忒 美神。

倪克斯 夜神,塔纳托斯与修普诺斯之母。

塔纳托斯 死神。

修普诺斯 睡神。

帕西忒娅 美惠三女神之一,修普诺斯之妻。

普路托斯 伊阿科斯 阿里昂 德墨忒尔之子。

德斯波尼亚 德墨忒尔之女。

——

关于神的别名:

埃多纽斯(Aïdôneus)和艾多斯(Aïdês)可能只是哈迪斯(Haidês)的变化,而哈迪斯这个名字,按照柏拉图的观点是“不可见的”之意。此外,哈迪斯也经常被用来直接指代冥府,这可能是跟所谓冥府概念的拟人化有点关系?

赫尔墨斯被称呼为“杀阿尔戈斯者”,因为他杀了赫拉的百眼巨人阿尔戈斯,以及这个故事里还有他的叔叔兼姐夫的隐形头盔打酱油来着。

珀耳塞福涅的别名“戈莱”即是古希腊语“少女”的意思,从这一点也可以一瞥她在厄琉息斯密仪中扮演的角色,厄琉息斯所在的阿提卡平原也是她主要的受崇拜地之一。

阿佛洛狄忒被称为“金色的”,这可能是因为她是金苹果的获得者,同时,据说她诞生在塞浦路斯附近的海洋中。

狄俄尼索斯的话别名还挺多的,不过我懒得考据了(喂),巴克科斯一般是指罗马人的酒神,其实这个名字在希腊时期就存在了。

——


诸位缪斯,请歌唱吧!这个故事发生在人世凡间的一个冬日,也只能发生在这样荒芜苍白的时节,伴随一道电闪雷鸣,一位引领亡灵的信使从白雪皑皑的奥林匹斯山出发,迈着轻快的步子,落入了通往幽冥的洞穴,踏过厄瑞波斯的门槛,他飞越大洋尽头的斯堤克斯河和开满水仙花的平原,那里挤满了许许多多的往世鬼魂,他们抬起迷茫的头,望向这位捷足的神明。三头巨犬嗅到地上的生者味道,不由兴奋地狂啸,忙碌的三位死者法官抬起头,向分享共同血脉的兄弟问好。最后,这位拿金杖的神降落在冥府的王宫前,轻车熟路地推开门,走进宽阔的大厅,他向冥府的国王和王后致以敬意,轻轻嗓子,向他们传达仲裁者宙斯的最后决定:一年之中,名叫阿多尼斯的少年三分之一的时间会留在这,另外三分之一的时间会去往地上剩下的时间,根据他的个人意愿,他会和阿佛洛狄忒在一起。

 

这个消息像是一只迅疾的箭,在空中滑行了许久,等到它落在地上,那位王座上的女神猛然站了起来,被受到背叛的愤怒紧紧攥住。“愿涅墨西斯抓住他,这个忘恩负义的小子!”

 

“我早跟你说过,事情肯定会变成这样。”哈迪斯,这位拥有无数名字的冥王告诉她。他头戴金冠,黑发服帖地卷在脖颈上,使人想起架上的葡萄。他将胡须修的极短,百无聊赖地转动着自己的权杖。

 

少女、妻子、王后转过头,黑面纱在身后飘动,烛火下显得光彩照人,她将锐利的目光投向自己的丈夫。“天神在上!你不打算做点什么吗?”

 

众客之主靠回了他的座椅,叹了一口气。“你知道,我又不是他的父亲。”

 

“但,我还以为我是……”珀耳塞福涅想要反驳,声音却越来越弱,似乎自己也想不出合适的词语,于是她再次坐了下来,一只洁白的手臂撑住头,百合般的脸颊现出了忧郁的神色,就像她刚来到死者世界的时候。

 

“别伤心了,我的女神。我想,像他这个年纪的男孩,必然更倾向爱人的陪伴。”死者的国王笃定地说,他伸出手,安慰地拍了拍妻子靠近他的那只手臂,那上面套着闪亮的金臂环,正是东方法老们带进坟墓,留给来世的陪葬品。

 

“先别着急,王后陛下。”奥林匹斯的信使也帮腔道,他穿着绳鞋在大堂里踏了几步,思考着自己该说的话,接着开口:“伟大的宙斯还说,他三分之一的时间必须留在这边,毕竟是珀耳塞福涅抚养了他……”

 

“他以为我会很感激吗?我搞不懂,为什么父亲总是这样?”惊雷神的女儿抱怨道,跟着叹了一口气。“把我们丢来掷去,找不到真正的归宿。”

 

“对于这件事,我有相同的想法。”那位人们不敢直呼其名的神赞同道。

 

“我亲爱的,别告诉我,你又想提我母亲的事情。”谷物女神转过头,无精打采地望向自己的丈夫,

 

“我并无此意,不过说到德墨忒尔,”哈迪斯支起手,模棱两可地谈起自己的姐姐。“当她远离奥林匹斯的宴会,独自在地上行走时,不就打算让一个凡人成为神吗?我想他是厄琉息斯国王的儿子,但讽刺性地是,这个仪式反而害了他的性命。①”

 

“这是什么意思?大家不都是想让自己青睐的凡人获得永生吗?我只是想让阿多尼斯留在这而已。”她抗辩,赌气地转过头去。

 

“但这种行为又能带来什么好结果呢?特别是对于凡人而言。想想那个牧羊人恩底弥翁,还有特洛伊的提索奥努斯②。”埃多纽斯沉思道,他提起那些过去的事情,就像是发生在眼前的一样准确。“既然这样,这件事也算是解决了,阿多尼斯还是会回来,这不就好了?”

 

“一年只有三分之一的时间,”她锤着王座的扶手,近乎天真地表示:“他抛弃了我们,我看他根本不记得谁才是抚养他长大的人。”

 

“你也是会离开的那一个,不是吗?只有没有缔结婚姻的孩童才能留在家中,我想不论是我,还是德墨忒尔都得承认这一点。”哈迪斯平静地陈述。

 

“这不一样……”戈莱自语,她停住了话头,环抱着双臂,陷入了沉思,或许这场循环往复的仪式并无不同,仍然是对于死与新生的比喻。只不过,她在其中的位置已经悄然改换,女神那双形似母亲的眼睛映出哀伤,像是在一场葬礼上,尽管,她才更像是死者。

 

神使及时地在他们面前行了个礼,“尊敬的两位陛下,如果没有别的事情要办,我得先走了,谁知道什么时候我会受到召唤?”

 

“幸运的赫尔墨斯,何必急着走?”埃多纽斯和颜悦色地说。“塔纳托斯还想见你一面,感谢你帮他分担的工作,何不先吃点东西休息一会?”

 

赫尔墨斯露出洁白的牙齿,他俏皮地说:“陛下,我很想接受你的盛情邀请,但那不是说:我每年也得有一半的时间留在这里?”

 

在阴影的王座上,艾多斯似乎发自真心地笑了几声。“你本来就在两边跑来跑去,何不离开那位天上的集云神,直接来地下为我工作?”

 

“他是我父亲!”男孩说。

 

“而我也是你叔叔,你的血亲。”冥王愉快地说,他用手指了指某个地方。“还是去休息会吧,这是君主的命令,你知道应该去哪。”

 

于是旅路神向他的叔叔和姐姐再次道谢,一溜烟就消失了踪影。

 

宫殿里缄默的亡者挤在一起,将中间的通道让了出来,他们坐在那,等待着永远不会开始的筵席。死者的王后感到心中焦躁万分,她猛地转过身,对自己的丈夫说:“这当然不一样,我是被抢来这里的。”

 

埃多纽斯摩挲着他的权杖,鹰鸟般的眼睛看向宫殿尽头的立柱。“是你父亲把你许配给我的,再说,我还以为我们都同意这是个爱情故事。”

 

“仅仅在我心情好的时候。”她强调。

 

于是他又叹了口气,像是被累赘的公务所烦。“你何必非得要阿多尼斯呢?”

 

听到这话,珀耳塞福涅在王座上不安地挪动着,她紧握着手,看着自己的丈夫。“我只是想抚养一个孩子,我没想到会是这样,他长得多么迅速,遗忘地多么彻底,他现在就要离开这里,背弃我们给他的恩惠了。”

 

“尽管你的阿多尼斯是从一棵树里生出来的,但他仍然只是个有死的凡人,你早晚都要失去他的③。”埃多纽斯说,他将一只手翻过来,那只手上戴着绿松石的戒指,像是猎豹的眼睛。“再说,你不是有一个孩子吗?”

 

她不可思议地看着他,夜莺的片羽在她发梢抖动。“你是说扎格柔斯?”

 

“只能是他。”

 

珀耳塞福涅急切地摇摇头,“天神作证,我都不知道扎格柔斯现在在哪,他一定又跑到地上去了。”她倾身靠向她的丈夫那边,压低声线,“他只是你的儿子,而我从不知道母亲是谁。”

 

“凭斯堤克斯河发誓,他也是你的孩子。”埃多纽斯坐在那,目不斜视。

 

“拿这话给死人说去吧,他们又不会张口反驳。这样一来,他会是个比母亲还要年长的儿子,”她支着胳膊嘲讽道。她的脑海中浮现出扎格柔斯的脸庞,他看来很像自己的丈夫,尽管她尽心寻找,但仍然看不到第二个人的痕迹。这个少年长着一幅阴柔,好似女孩的面庞,带着常青藤的花冠,手持牧人的手杖,与狄俄尼索斯像是连体双胞胎般相伴,她总怀疑,就连酒神最为虔诚的信徒,也会无意间将他们二人混淆。

 

当她望向扎格柔斯,她以一种微妙的形式看到了埃多纽斯青年的重生,他是一种奇特的古老和新生的混合体,使得她感到陌生,使得她感到亲切。正因此,她总是躲避着扎格柔斯,她无法扮演本应在他面前呈现的角色。

 

她再度站起来,影子像是月光洒在地面上,她向前走了几步,俯视着那些温驯的亡者,从某个遥远的地方,传来里拉琴的挽歌和赫卡忒猎狗的鸣叫。“我不知道你为什么非得欺骗我,我又不会把他也变成薄荷。”

 

“怎么会呢?除非我们将被人遗忘的事实称作谎言。”她背后的那个声音说,像是空洞厅堂的回声,听来有点悲伤,有些苍老。尽管,他们都是不朽的。

 

她什么都没有说,那张青春无暇的脸颊罩着一层忧伤的薄雾。她痛恨自己的无知,就像她痛恨自己的年纪和母性的缺失。她心中升腾起一种奇妙的错觉:好像她是第一次来到这个寒冷的世界,但她很确定这是一种幻象,因为她的肌肤已经适应了地下黑暗的侵袭。珀耳塞福涅踏在高台上,接着走了几个来回,思考着,她将所有线索拼凑在一起,矛头直指向塞浦路斯的女神,她回过头,对哈迪斯说:“说到底,这都是阿佛洛狄忒的错。”

 

“因为她把惹人喜欢的阿多尼斯托付给你照顾,现在又把他抢走了?”那位阴影的主人以一种残酷的幽默感补充:“我想她做出了正确的选择,她并不用抚养他,却从一开始就注定得到他。”

 

“不,不只是那样,她让你爱上了我,就像她使得阿多尼斯诞生一样。”德墨忒尔的女儿戏剧性地指了指自己,“当母亲找不到我时,引发了多大的混乱啊,她后来告诉我说:她不介意把人类都给饿死。”

 

“啊,我知道凡人是这么说的,不过这件事不是她做的。”她的丈夫说,他仍然坐在王座上,朦胧的黑暗里,他显得威严万分,如同天上那位克罗诺斯的乌云之子。“无论是冬天的来临,死亡,还是我们的结合,都是必然发生的。”

 

“你又是如何确定的?”

 

“我有幸与那三位司掌命运的女神打过交道。”艾多斯神秘地,近乎悲伤地微笑。“阿提卡的女主人,你也应该和她们见上一面,生者的命运是他们的,死者的命运则是我们的。”

 

在王宫前,记忆与血的河流奔涌着,发出轻微的哀鸣。她再次轻轻地叹了口气,走回了王座前,她将一只手抵在埃多纽斯的肩上,就像一只疲倦的海鸟落在礁石上。

 

“那么我们的命运又是谁来决定呢?”她问。

 

——

 

那之后几乎有一场混乱,复仇女神们差点就找不到西西弗斯的踪影了,这位建城者总是能想到新的方法逃开惩罚,直到他又一次被投入塔尔塔罗斯之中。珀耳塞福涅走到露台上,伸展肩膀,化作一只长颈的天鹅,她飞过属于倪克斯的永恒黑夜,掠过在世界诞生初期就存在的可怕女神,在广阔无垠的地下荒野中寻找着一抹生机的迹象。终于,她落在一座近乎垂直的山洞里,翅膀变为缀着漆黑羽毛的披肩,这个地方开满了鲜红罂粟,散发着让人倦怠的清香,这里是睡神的花园。在花园深处,神的使者赫尔墨斯正和死的使者塔纳托斯举杯作乐,在他们旁边,如同往常一样陷入深沉睡眠的修普诺斯躺卧着,靠在他妻子的腿上,他的妻子正是那位美惠女神中最年轻,也最为美丽的帕西忒亚,她的容貌如同最甜美的梦境,她说起话来像讨人喜欢的笑声,她将天界的仙馔密酒注满三个杯子,尽管其中一个从未空过。

 

她走近他们,如一只未被发现的狮子接近猎物,她鬓毛上的珠串飘动,如同群星闪烁。“塔纳托斯!你怎么在这?”

 

伴随一阵轻巧的笑声,赫尔墨斯抢过话头。“我最亲爱的姐姐,你才是。怎么一个人孤零零地来这,谁都不带?难道你想提早回家了,因此需要我送你到地上去?”

 

“看在斯堤克斯河的份上,别打趣我了,杀阿尔戈斯者。”珀尔赛福涅摇摇头,她陶瓷般的眼睛盯着死神,黑色的缎带蛇似地垂在耳边,此刻她才是荷马笔下那位可怕的冥神。“塔纳托斯!你这是在玩忽职守,你知不知道西西弗斯又想跑出来?上一次就是因为你没看好他,反而被他关住了,才惹出那么多的麻烦。”

 

长着双翼的塔纳托斯默然地看向她,似乎心有疑惑。他和睡眠是倪克斯的双生子。正因此,他也是地下最为古老的几位神之一,在人们以哈迪斯称呼居于地下深处的死者世界前,他们就存在于此,履行夺走生命的指责,不过,这没有影响他和年轻的赫尔墨斯成为同事和朋友。“王后陛下,我只是想花些时间向我的同僚表示感谢,没有他的帮助,我一个人是应付不了这么多死者的。”他颇为亲切地说,但他的声音空荡荡的,就像死亡本身。

 

白臂女神叹了口气,她指了指天空,也就是凡人的世界。“你们都聚了好长时间啦,别学我那位酒神兄弟整天举办宴会,寻欢作乐,不然到时候奥林匹斯又要派人——准保就是赫尔墨斯来问我们:怎么大家都活得好好的,没有人死啦?”

 

“这项工作是永远做不完的,”死神倦怠地说,他瞥了眼熟睡的兄弟。“有时候我真羡慕修普诺斯,他只要躺在那里就好。”

 

忽然,修普诺斯的眼皮颤抖着,仍然躺在那,他含含糊糊地吐露了几句话。帕西忒亚倾身向前,认真地听着,随后将那句话传递给他们:“……睡和死是一回事,硬币的两面。”

 

“他好像醒了,我们刚才那样吵闹他都没醒。”赫尔墨斯好奇地看着这位古老的神,帕西忒亚摇摇头,恬静地微笑着,像是也被涅墨西斯夺去了声音。

 

“他不会真的完全睡着,不然我这位兄弟也就死去了。”塔纳托斯解释,他站起来,张开黑夜般轻薄的双翼,取出腰间收割生命的短剑,轻轻地挥了挥。“那么,让命运指引我们再会,智慧的赫尔墨斯。你还是把那只新权杖给你姐姐看吧,我得回到自己的本职工作去了。”

 

“权杖?”当死神挥起翅膀投入倪克斯的怀抱,珀耳塞福涅好奇地向她的异母弟弟发问。

 

赫尔墨斯坐在那,把一根杖从他宽大的旅行披风里取出来,志得意满地挥了挥。“瞧,陛下,这是之前的埃及人给我的,我也成了他们所崇拜的一位神。”

 

于是冥界的王后更靠近地看了看,那并不是商人神往常拿的双蛇之杖,而是一颗有着奇怪动物头部的手杖,据他所说,这是一种叫胡狼的动物。赫尔墨斯又从披风里拿出一个像是系紧的带子般的奇怪标志,还连带着几只精巧的首饰和头冠,缀着红、蓝交接的宝石,连接处皆是最为纯粹的坚金打造,这都是赫尔墨斯从尼罗河岸边带来的。

 

“比不上那些国王们死后带到地下的宝物和王冠,但也够我炫耀啦。他们还管我叫作赫耳墨斯·特里斯墨吉斯忒斯,就是说我伟大无比。”带着有翼头盔的男孩骄傲地说。

 

“祝福你,亲爱的兄弟。”他的姐姐亲切地说,完全没有一丝虚假。接下来,她将两只象牙般洁白的手驳在一起,似乎犹豫着想要说些什么。她挨个扫过在场的神,许诺普斯仍然游荡在最深沉的睡眠里,她怀疑是否有人见过他睁开双目的模样,他张开嘴唇,说出几句轻不可闻的话语,而美目的帕西忒亚则看着他,时而同样轻声地回复他,像是完全没有注意其它人的存在。赫尔墨斯坐在那,一双好奇的眼睛,盘腿坐着,蜷缩在他长及膝盖的袍子里,等待她尚未道出的问题。

 

“赫尔墨斯,我想跟你打听一件事。”她终于扭捏地说,几乎要把手指像是编制篮子的柳条般紧紧地压在一起。“你在地上行走的时候,有没有看到谁,我的意思是……扎格柔斯?”

 

神使睁大他那锐利明亮的双目,大呼小叫地说道:“不可思议,我还以为你要向我打探阿多尼斯的下落呢!”

 

“我知道他的下落,他去找那位金色爱笑的女神去啦。”她生气地说,随便挑了花园里的一块石头,坐了下去,旺盛的罂粟花抵着她裸露的足背,如人的鲜血般浓稠。

 

闻此,赫尔墨斯将脚踏在地面上,伸直背,愤慨道:“是啊,多幸运的家伙,能得到阿佛洛狄忒的垂青!唉,早知如此,我当年应该在森林里扮成他的模样,就像——”

 

他注意到了姐姐的眼神,赶忙停住了话头。“好啦,我不提那位多情的泰坦女神了。你问扎格柔斯的下落?他又跑到凡人的世界去了,我上次看到他的时候,他还和巴克科斯在一起呢。”

 

“他怎么还和那群狂热的女信徒在一起?还得加上一个没有清醒过的神。你还记得狄俄尼索斯上次来的时候吗?连死人都快要给他弄得疯狂地舞蹈了。”她抱起胳膊,忧愁地说。“我看没过几天,他也要变成动物,头上长出公牛角了④。”

 

“别担心他啦,姐姐,他毕竟是属于夜晚和鲜血的神,没有比那里更适合他的地方了。”赫尔墨斯安慰道,他挑起下落的头盔,把玩着手中的空杯。“我上次见到他时,他还问起过你和叔叔呢。”

 

珀耳塞福涅显得有些不安, “他问些什么?”

 

“啊,就像你一样,问你们过得好不好,有没有问起过他?”赫尔墨斯偷偷笑着,惹得珀耳塞福涅又瞪了他一眼。

 

“关于扎格柔斯,我还想问你一件事。”她的双目柔和地注视着某个方向,沉默了许久,才缓缓开口:“哈迪斯说他是我的儿子,这是不可能的,对吧?”

 

神使面对这个问题,困惑地眨眨眼,他摆弄着手中的权杖。“谁知道呢?那些埃及人还相信我有朱鹮和狒狒的头呢,说不定我真的有。”

 

在永居不散的黑暗之中,忽然传来一声急速的雷鸣。赫尔墨斯手忙脚乱,差点将手中的权杖掉在地上,不过他一个灵活的动作,又将它勾了回来,收进宽大的斗篷里。他不知道从哪里又取出另一只金杖,上面环绕着两只蛇,它们发出嘶嘶的鸣叫,像是在尽诉被抛弃的寂寞与愤怒。他飞快地掸了掸衣服上的火山灰尘,转身向冥界的女主人道别:“容我告别,姐姐。父亲宙斯又在召唤我,我得先回去了。等下次我带亡灵来这的时候,我们再相聚吧。”

 

冥界女神向他告别,他又蹭着脚跟,转到另一边,向花园的所有者道谢:“再次感谢你们的招待,了不起的修普诺斯和帕西忒亚。我再次恳求你们接受我的邀请,下一次前去奥林匹斯山做客。”

 

修普诺斯沉睡着,帕西忒亚点点头。

 

紧接着,没有浪费一点时间,他像是伸展翅膀般卷起长袍,露出赤裸的膝盖和生着双翼的羽鞋,一眨眼就飞了起来,不见了踪影。

 

等到睡神的花园再次安静下来,只剩下他们两人,修普诺斯突然从花丛中坐起来,睁开他石英般透明的眼睛,疑惑地望了望四周,“帕西忒亚,我是不是又错过了什么?”

 

“嘘,我的爱人,继续睡吧。”帕西忒亚告诉他。“只是一点家庭事务。”

 

——

 

德墨忒尔的女儿再次回到王宫之中,她回转过身,望向地下的天空,浓密的云层下罩着一层细密的光,些许幽魂的光亮隐隐约约地透出来,使得地上总能看到些影影绰绰的事物。盛放着无数惨白水仙花的平原上,覆盖着一层血腥味的薄雾,迷雾之中隐隐透出的形体,像是那破败毁灭的特洛伊城邦。凡人所畏惧的各类显灵的,作怪的死者灵魂四处游荡,追寻着自己生前的一丝记忆,在那些幽魂的聚集之处,她看到阿斯忒里亚的女儿赫卡忒,站在一处小山上。她仍然牵着自己的黑狗,朝向她的一面头露出一个若有所察的微笑。在久远的时代,赫卡忒曾注视着她在尼撒的平原上采摘鲜花⑤。于是珀耳塞福涅点头示意,向那位秘法的追寻者问好,随即走入死者的宫殿之中。

 

朦胧的月光照应着她的面容,宙斯的又一个美颊女儿。她拐入一座又一座房间,轻薄的罩袍在身后飘动。她在一座半封闭的花园前停下脚步,找到了艾多斯的身影。他倚在一把铺着金丝羊毛的躺椅上,躺在一颗柏树的影子里,號般的双目闪着微光,近乎慵懒地追踪着自己的猎物。

 

她走过去,坐在躺椅的另一边。“我去找塔纳托斯了,死亡和睡眠在一起,总是这样。”珀耳塞福涅说,她将椅上的毯子扯过来一半,抱在腿上。

 

“何必那么着急?你应该休息会。瞧,就连死都需要休息。”哈迪斯将剩下的毯子也披在她身上,他张开一只手,不知从哪里,或许从无形之间,拿出一只梨,送到女神的面前,但她摇摇头,于是他等待着。

 

“哪里来的时间呢?当阿芙罗狄忒把他送过来时,我还以为阿多尼斯会永远留在这,然而,时间让一切都改变了,不停地变化。或许你是对的,只有死亡是不变的。”珀耳塞福涅哀愁地说,从一阵寒冷的风那,她又听到了遥远地方的里拉琴声,那飘摇的乐声一点也不比阿波罗的七弦琴逊色。“克罗诺斯可敬的儿子啊,我真好奇,当那三位女神剪断生命的线条,来到你的宝座旁,你有没有跟她们问起过一个凡人的命运?说到底,你才是抚养这个男孩长大的人,而我注定只能在一年中短暂的时间与他相伴,另一半时间则与我的母亲一起。”

 

“我没有必要去问,诸神都知道他最后会归向何处,这是凡人必然遵循的宿命,就连那些伟大的英雄与君王都不能逃脱。但是话说回来,如果你认为这必然的命运到来的太慢,那么我不会有异议。”艾多斯告诉她,他坐起来,让人捉摸不透地看向她。

 

冥界女神睁大眼睛,颇有些新奇,但并不意外地看向那位国王。“怎么?你以为我会报复吗?”她温柔地问,牙齿抵着舌尖。

 

他们很近地坐着,头发抵着彼此的额间,他同样用那种轻柔的声音问:“你不会吗?”

 

于是她发自真心地笑了,像是酒神的一位狂女。“我心爱的丈夫,你怎么会这么说呢?难道我会将他变成动物,让他被自己的猎犬撕咬至死?或者让我们可爱的阿多尼斯变成一种新的植物?他确实适合当一抹香料,几株漂亮又无用的花也好。我也可以让他发疯,就像我的兄弟惯常做的那样,这样,他就会自己夺去自己的性命,回归到死者的居所了。”

 

艾多斯盯着她看,他没有说话,只是显露出一个转瞬即逝的微笑,好像在严酷的冬季遇到了一头狐狸,这使得她回想起他们初次见面,当他乘着那架金边马车,将她带入厄瑞波斯的时刻。

 

曾经发生过的事情是残酷的,像是死亡本身,然而,死亡是无可避免的命运,于是人们接受了它。

 

而诸神也是残酷的,起始自那位拿着血淋淋的镰刀,吞噬自己孩子的神王,他们共同分担着这条残酷的血脉。克罗诺斯,她的祖父,他的父亲,当他们中的任何一个露出笑容,展露出那继承自先祖的闪亮犬齿,比毒蛇的牙还要锋利,可以轻而易举地撕裂柔软的皮肉。

 

戈莱继续笑着,她忽然伸向对方的手,将他手中的梨子抢了过来,她逃开了躺椅,在离国王不远的地方,停住了脚步,吃了起来。苍白的汁液像是从一颗心脏中泵出,将她纤细的手指打湿,弄脏了,她失去了兴趣,将那颗梨扔到遥远的花园里,让它在那里腐烂。珀耳塞福涅抬起头,看向埃多纽斯,她的丈夫。

 

“我不会。”珀耳塞福涅眯起眼睛,好似被那遥远地方的里拉琴声烦扰,感到清晨的怒气已经离开了。“他可以像俄耳甫斯一样贯彻自己的意志,直至他坠入不可避免的命运为止。”

 

“如你所愿,我的女神。”哈迪斯告诉她,他站了起来,堆叠在那的毯子消失了,溶化在阴影里。他亲切地笑着,向她再次伸出手,这一次,什么都没有。“别再被那人子烦扰了,让我用言语宽慰你的心灵。来你丈夫的身边,像是以往一样。”

 

“我现在不想再听什么故事了,别表现得像个诗人或者哲学家,哈迪斯,他们的故事都是老调重弹,要不就是无意义的说教。”她漫不经心地说,眼神像是狐狸般地狡猾。以他的年纪,以他曾经参加的战争,以他的那顶使人隐去行迹的头盔,他向她谈起那些发生在久远过去的历史,那是属于神的故事,属于人的故事,它们就像坟墓中的金箔一样不朽。尽管人们畏惧于这位冥府的君王,甚至于不敢建造他的神殿,但生命仍然通过死与这位神祇永恒地连接在了一起,他们在葬礼上举行祭礼,寻求他的庇佑,在地下与哈迪斯,也就是这座冥府同在。

 

“可惜,或许我们该去休息了。”他说,等待着。

 

“或许,我真希望赫利俄斯的阳光可以照到这,那么我就知道一天该在何时结束了。”她赞同,伸出手,踏入猎人的陷阱。

 

梨的汁液留在她的嘴唇上,就像石榴的血。

 

——

 

在她的婚床上,她在朦胧的睡眠中回想起了什么,那是发生在对于神来讲,不久以前的事情。她想起了一个男孩的脸庞,他无忧无虑地沉睡着,他的头发像是早晨湿润的柳叶,肤色如同初生的朝霞红润。像是秋日成熟的第一枚果实,他被祭献在谷物女神的面前。多年以前,在厄琉息斯,她的母亲德墨忒尔也见过这样的一个男孩,她将他置于炉灶的火焰之上,想要赐给他永生和神力。因此,当那位来自海上的金发女神打开箱子,显露出阿多尼斯的模样,她就像是母亲的影子般喜欢上了他。她满心喜悦,没有注意爱神的诡计就答应了她的请求。

 

当珀耳塞福涅将他取出来,抱在怀中,她手忙脚乱,试着模仿母亲抱着普路托斯的样子,阿多尼斯突然哭了起来。

 

“嘘,乖孩子……”她轻声说,回忆着母亲应该做的事情。“让我给你讲个故事。”

 

她试着回想起一件有趣的故事来,但发生在地上的事似乎离这里太遥远了,而冥府里又有太多死者的记忆,一时之间,挑拣不出一件合乎现在讲述的。忽然,她的脑海中闪过一片灵光,在她刚来到这座黑暗的冥府时,哈迪斯给她讲过这样一个故事:

 

“从前有位美丽不羁的女神,她一心要到冥府去,下决心救回自己的爱人,谁也不能阻拦。她戴上闪耀的天青石项链和黄金手镯,拿上象征权力的手杖,系上护卫的胸恺,穿着贵族的衣装。女神告诉自己的侍从,倘若她在冥府遭遇不幸,他要为她报这冤仇。她进入死者之所,守门人见到了她,就向冥界的女王通告,女王告诉守门人,除去这位女神的衣装,收走她的神力。冥府的宫殿一共有七道门,女神每经过一道,守门人就收走她的一件东西,华丽的珠宝,神圣的枝桠,高贵的衣服,通过第七道门后,她浑身赤裸,一无所有。

 

等她来到冥界女王,她的姐姐的面前,她不由得质问道:‘这是为何?’

 

冥界女王在七位死者法官面前告诉她:‘只有赤裸的死者才能来到我的面前。’随即,她做了判决。

 

于是女神死去了,留在了冥府,她的侍从为她奔走,哀求,不惜毁坏自己的模样,穿着打扮得像个贫民,他造访诸神的宫殿,去恳求了天上的神,一连三次,才终于让女神得到帮助。

 

疾病将冥界女王缠住,她不得脱身,只得同意让女神恢复生命,然而,过去发生的事情不得变更,女神的爱人仍然要在一年中半数的时间里留在那,待在冥府之中⑥。”

 

“……真的有过这样的事吗?我从来没从哪一位缪斯提起过。”她问,那时她仍然饥肠辘辘,腹中空无一物。

 

古老的冥神开口,他的嗓音使她意外的熟悉。“如果人们遗忘了的话,那么它的存在也就消失了。”

 

她舔了舔嘴唇,将头凑近那个孩子,阿多尼斯睡着了,浅浅地呼吸着。

 

“你很快就会饿了,是不是?可怜的孩子……”戈莱轻声说。

 

——

 

阿多尼斯再次回到了冥府,度过三分之一的时间,他将自己的模样全然改变了,他像是雅典的青年人一样将头发剪短,将断发扔进某条河流之中。即使是在黑暗之中,他仍然习惯性地穿着遮掩阳光的披风,那并非是死者的黑色衣装,而是地上人穿着的服饰,他裸露的手臂已经晒成了橄榄的颜色,再也不会恢复原状。女神躲在黑暗里,再一次地避开了他,就像是避开另一个扎格柔斯一样。

 

她以王后的身份给过这个凡人庇护和知识,但她从未给予他死者的食物。等到阿多尼斯逐渐长大,他从珀耳塞福涅那得到了罩袍和金线的披肩,他从哈迪斯那里学到了如何投掷标枪和拉开弓弦。他的容貌举止宛如一位天神,胜过地上的古老王族,却在属于死的国度连一个友伴都找寻不到。他在广阔的平原上奔跑着,耗尽了那似乎无穷无尽的精力。像是每个年轻人一样,他渴望冒险,渴望地像是饥饿一样炽烈,每当她从地上回来,他总是会迫不及待地来到她的身边,他禁不住向她发问,丝毫不打算掩饰自己的愿望,德墨忒尔之女,可敬的女神啊,请告诉我:在那个世界中,太阳的光芒是怎样的热烈,是不是比塔尔塔罗斯的火焰还要灼人?泥土中的绿芽是如何地生发,竟然比平原上的水仙花还要密集?人与人之间是如何相处和相爱,他们又是为何要相互憎恨,杀死彼此?将灵魂送到这个地方来?

 

像是她理当扮演的角色,像是一位母亲,她如实相告,希望可以抹去他心中熊熊燃烧的念想,然而,这只是助长了他对于地上的渴望。那一天终于到来,来的一点也不晚。当阿佛洛狄忒架着银笼的马车现身在此,她带走了他,而他心愿如此。库普罗斯女神不用将这个少年藏在某座坚固的城墙之中,爱是最为牢固的枷锁,当赫利俄斯的光将他第一次地照亮,富饶的荒野填补了他年轻身体中的饥饿。

 

当这个凡人的孩子,神的爱人又一次离开冥府时,她并没有送别,尽管她很清楚:这也是母亲的职责,就像是德墨忒尔每一次地向她告别。然而,她仍然不能去原谅,不能停下恐惧,而这也预示着她很快要回到地上世界,去履行古老的誓约。就在珀耳塞福涅出发的那一日,有人前来向她送别,扎格柔斯回来了,像是要填补空缺,他带着另一位不速之客一起到来。

 

当他们站在斯堤克斯河畔边,她又一次看到了塞墨勒的儿子。他像是往常一样醉醺醺的,一只手执着地拿着双耳的酒壶,另一只搭在扎格柔斯的身上,重心不稳地摇荡着身影。卷曲的长发垂在肩上,宛若夏日绿叶的光泽。那双朦胧的,好奇的眼睛时而打量向她,时而打量向埃多纽斯,却总是不停留在一处太长的时间。至于扎格柔斯,他像是一尊石像,稳固地站着,他的双手抓着一只巨大的羊角,里面盛满了地下世界见不到的水果,仍然连着根茎似的新鲜⑦。

 

“父亲,还有……”扎格柔斯犹豫了一会,只是继续说道:“这是我从祭典上带过来的。还有狄俄尼索斯,他说他也想来送行。”

 

“我很荣幸,孩子,不过你是把哪一个从祭典上带过来的?”哈迪斯向他们点头示意,开玩笑道。

 

“啊,亲爱的叔叔,我也是从祭典上过来的,他们不是刚办完酒神节吗?还是今年的正要开始?我都忘了这回事了。”狄俄尼索斯思索着说。“不管怎样,扎格柔斯说他要回到冥府去替我姐姐送行,于是我也来了,我一直很喜欢这个地方。”

 

“你听起来像是对这里很熟悉似的,巴克科斯。”冥府的王后打断道,她环着洁白的手臂,不满地看向那个戴着常青藤冠冕的少年。

 

“诗人们不是这么说的吗?我在很久之前死过一次,我被撕碎了,不然就是被雷劈中了。”狄俄尼索斯歪过头,又一次回忆起来,他端起手中的酒壶,很快喝了一口。“我想不起来了,那一定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,我乐意继续待在这里,只要冥府的宫殿之中也有宴会和酒的话。”

 

死者的主人似乎被这个提议逗笑了,他认真地考虑了一会,然后说道:“我不知道死人能不能成为你宴会上的客人,不过你可以继续为那些死了的悲剧家举办戏剧评选,埃斯库罗斯或者欧里庇得斯都好,他们仍然在宫殿里穿着厚靴表演戏剧,颁发桂冠呢⑧。”

 

“那听来不错,叔叔。”狄俄尼索斯说,他咧开嘴笑了,漏出山羊一般的牙齿。“我一直觉得扎格柔斯算是我的另一个兄弟,而你就像是我的另一位父亲一样。你瞧,凡人们就是这么称呼你的:威严的地下宙斯。”

 

“我尽量将这句话当做赞美。”冥王亲切地说。

 

扎格柔斯不安地推了推他的伙伴,“别说疯话了,狄俄尼索斯,把那些话留给你的信徒去吧,你又会惹人生气的。”

 

“就是!”珀耳塞福涅当机立断道。“你不能留在这,谁知道人世间又会发生什么?说不定又要作物枯萎,蝗虫作怪了。你只考虑着这些没用的事,其它什么都不管。”

 

“别这样,姐姐,为何对我这么严厉?我们不是很像吗?我在很久之前来过这里,而你将会在某一天回到这里。”酒神显露出一幅忧伤的模样,他又喝了一口酒,话语像是一条河流,在那密林中流淌着,跳跃着。“我们因此而受崇拜,像是人一样地死去,像是神一样地复生。”

 

“但你指使那些疯狂的女人把俄耳甫斯撕碎了,而我们曾经给过他仁慈。”少女神摇摇头,她清亮的眼眸望向遥远的黑暗之地,仿佛又听到了里拉琴声。“俄耳甫斯现在还徘徊在勒忒河边,唱着他那首哀歌呢。”

 

“我是在帮他,他本应崇拜我,而非福珀斯·阿波罗。”狄俄尼索斯戏剧性地眨眨眼,无辜地问:“再说,我不是让他的故事完整了吗?他本来就想要死亡的礼物,于是我赐予他和我一样的结局。”

 

“正因为此,凡人都将他当做了你崇拜,我不得不承认,你的那些信徒是被带来的灵魂之中最有趣的⑨。”艾多斯表示。

 

“我尽量将这句话当成赞美。”酒神以一种轻柔的,女孩似的嗓音说。

 

扎格柔斯再次动了动肩膀,差点将巴克科斯甩下去,他提醒道:“狄俄尼索斯,你可不能真的留在这,阿里阿德涅还在纳克索斯等你呢。”

 

“那是个问题,很多人都在等我,尽管我想不起他们的名字了。”酒神沉思着,他低下头,又猛然抬起来。“王后陛下,我不打算把谁带走,那么我能不能把谁带到这里来?像是我的阿里阿德涅……”

 

“天神在上,把这个疯神带回他的岛上,遥远的色雷斯,或者随便哪里去吧。”珀耳塞福涅严肃地说,她叹了口气。

 

“别这样看着我,亲爱的姐姐。”重生之神温和地说。“你的眼神不像我的母亲塞墨勒,倒像是可怕的美杜莎。”

 

珀耳塞福涅骤然感到愤怒再次涌上心怀,她忽然抢过扎格柔斯手中的羊角,孩子气地向狄俄尼索斯砸去,他灵活地向一边倒去,躲过了那一击。扎格柔斯嘴里说着什么,惊恐地挥着手,但是两边都没有听他劝阻。狄俄尼索斯向前跌跌撞撞地跑了几步,躲到埃多纽斯的身后,戈莱追了过去,黑云神的两个孩子绕着冥王转了几圈,直到他伸出两只手,扶住他们的肩膀,制止了他们。

 

“让开,哈迪斯!”王后叫道,她举着那只羊角,像长着黑翼的复仇女神般果决。

 

“看在你们父亲的份上,放过他这一回吧,巴克科斯好歹是来送你的。”埃多纽斯劝慰道,不免有些哀伤,他拍了拍她的肩膀,再次提醒她就要离开这里。

 

那悲伤似乎影响了她,像是阴冷的空气灌入她的胸中。她再次叹了口气,将手中的羊角怀抱起来。“这次放你一马,巴克科斯。”她转过头,呼唤道:“扎格柔斯,向你致歉,破坏了你的祭品,我会还给你一只新的丰裕之角。”

 

年轻的神惊讶地站在那,他说:“但……这是我要送给你的。”

 

“那么,感谢你的赠礼,扎格柔斯。”珀耳塞福涅犹疑地回答。

 

“你现在看起来就像塞墨勒了,我那不幸短命的母亲啊。”狄俄尼索斯从冥府国王的身后探出头,不紧不慢地抽出酒壶,又喝了一口。“我会想念你的,姐姐。”他也有样学样,哀伤地说。

 

她惊讶地转过身,“你又在说什么胡话,巴克科斯?我只是要回到地上去,难道说你真的要留在死者的国度?”

 

“或许我适才没有提醒,不过地下没有葡萄生长,因此只有麦酒喝。”哈迪斯适时地补充。

 

于是狄俄尼索斯思考了一会,放弃了,他从冥王身后走了出来,又倒在了扎格柔斯身边,后者无奈地接住了他,他那双明亮的眼睛望向戈莱。“那么让我们地上见,就等到厄琉息斯举行仪式的时候,姐姐。”

 

她无奈地看了看他,说道:“你还是别来的好,我不想有人在仪式中发疯,他们已经够疯的了。”

 

“这可不是我能决定的,”他神秘地说。“你要走了吗?”

 

“别这么着急,巴克科斯,我还有没做完的事。”戈莱回答,她将那只羊角先交还扎格柔斯,她向哈迪斯走过去,前进了几步,他们沉默地站了一会,然后她才伸出手,让两只手紧密地握在一起。像是过去的无数次一样,死者的寂静占据了她的心灵和思想,她望向那双黑暗中的眼睛,她对此守口如瓶,然而她的确不再对这地下的国度感到憎恨。毕竟狄俄尼索斯是对的,她是两面之神,是新生与死亡之神,她带来丰收,也带来死亡,对立的矛盾与风暴翻卷在她身边,让她寻求一座宁静港口的庇护。她的确被不情不愿地带离了地上的亲族,因此从另一面讲,她也从一开始就属于死者的世界。

 

“你这次会想念我吗?”

 

“就像我在这里时想念地上一样。”

 

他笑了,接受了她的回答,放开了她,被挤压的痕迹仍然留在那,久久没有消去。

 

“替我向伊阿科斯,阿里昂,普路托斯和德斯波尼亚问好,”他停了一会,谨慎地补充道:还有亲爱的德墨忒尔,如果她愿意接受的话。”

 

“我恐怕你得自己前去问候我的母亲,不然这不是不合礼数吗?克罗诺斯之子。”她笑着说,灵巧地转过身,让这次道别利落地结束了,她向前走去,再次接过了扎格柔斯怀里的丰裕之角。

 

“我也会想念你的。”众客之主的儿子轻声说。

 

“谢谢你,扎格柔斯。”少女神告诉他,她仍然没有做好准备去成为母亲,然而,就像她知晓死亡的奥秘,她察觉到知道那一天将会到来,如同季节变迁,万物新生又死去。

 

“这一杯是给你的,戈莱。”她又一次在身后听到狄俄尼索斯的声音,她没有回头,他将奠酒浇在地面上,就像人们在祭典上做的那样。

 

她向前走去,抱着那只羊角,不远处的渡口上正环绕着许多亡魂,卡戎等在那,忠实地尽他的职守。

 

“你要搭船吗?王后陛下,我可以给你少算一点钱……”冥府的船夫说。

 

珀耳塞福涅递给这位地神一枚硬币,坐了下来。每一次都有许多人挤在这艘船上,去往另一边的死者世界,而回程的旅途中却少有人在,或许除了阿多尼斯和赫拉克勒斯。珀耳塞福涅坐在船边,望向平静的守誓冥河。恍惚间,她像是看到了很久前的事情,她看到忒提斯将她的儿子浸入冥河之中,独独落了脚上的一个弱点。然而就在几天前,她似乎还在至福乐土的一角见过阿喀琉斯的身影,他带着那致死的青色伤口,在与友伴交杯而饮的瞬间投来不经意的一瞥。

 

祭奠之火,守誓之水,德墨忒尔和忒提斯曾经抱着同样的期望,想要将不朽的祝福与人的孩子分享,然而这种愿望在命运女神面前是无望的,当她们用锋利的剪刀将生命之线剪断,世上无人可以违抗。

 

她会去拜访那三位女神,她在斯堤克斯河上暗自做下了决定。过了不长的一段时间,船靠岸了,她站起来,向船夫告别。

 

“明年见,卡戎。”

 

“再见,陛下。”

 

含着钱币,蜂拥而来的亡者从昔日的冥界女神身边走过,她不慌不忙地逆向而行,穿越厄瑞波斯的黑暗和幽深的洞穴,又一次来到了地面之上,新鲜的阳光和空气将她团团包围,她花了一段时间才适应过来。珀耳塞福涅又一次闻到熟悉的腐烂气味在林中弥散,她最后看了一眼身后,默默地停留了一会,才转过头,越过环绕大地的海洋,飞过极远的距离,直至落在一片富饶的平原上。她走过刚被耕完的黑土地,许多年前,闪电降落在这里,杀死了一个年轻人。她来到一座独立在荒野中的屋子前,敲了门。

 

一个男孩打开门,他的眼睛像是火焰一样地明亮。“你回来了,姐姐。”伊阿科斯说。

 

“我回来了。”她回答,将手中的丰裕之角递给她的异父兄弟,摘下头上的黑纱,侧身进了门。

 

她走入屋子,这里很安静,她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和脚步,她跟着伊阿科斯走进了另一座房间,里面传来纺织的声音,只不过纺的并非是普通的丝线,而是金色的羊毛。那台纺织机像是千年前一样规律地转动着,看到有来访者,主人停下了动作。

 

德墨忒尔站了起来,那双和珀耳塞福涅极其相似的眼睛望向她,在地上,她是农神的长女,她是母亲镜中的映像。

 

“你回来了。”德墨忒尔说。

 

少女点点头。


——

注释:

这个故事(显而易见地)主要取材于阿多尼斯和珀耳塞福涅、阿芙罗狄忒的传说,然而对于如何解读他和两位女神之间的关系,笔者使用了与传说不太符合的说法,关于这一点会在后记中更加详细地说明原由。

①即厄琉息斯的得摩丰,德墨忒尔在寻找珀耳塞福涅的过程中改变了自己的相貌,厄琉息斯国王收留她作为仆人照顾他的孩子得摩丰。女神将他放在火上,试图让他不朽,但得摩丰的母亲墨塔涅拉走进来,打断了仪式,后期的一些传说认为这杀死了他。

②牧羊人恩底弥翁:他与月神塞墨勒相恋,一说塞墨勒为了让他青春不老,请求宙斯使得他陷入长久的睡眠之中,而她则在每天晚上看望他。特洛伊的提索奥努斯:为黎明女神厄俄斯所爱,她也请求宙斯许给他长生,却没有使得他不老,当老年压迫在他身上,她不再去到他的近旁,一种版本中,提索奥努斯最后被变成了一只蝉。

③阿多尼斯的母亲被变成了没药树,因此他是从树中出生的。

④狄俄尼索斯似乎很喜欢将冒犯他的人变成动物,他和扎格柔斯都和公牛有某种联系,在一些记载中,扎格柔斯是“有角的”。

⑤据《德墨忒尔颂歌》,珀耳塞福涅是在尼撒的平原上被哈迪斯劫走的,盖亚做了这桩婚姻的同谋。

⑥这里讲的是近东神话中伊南娜下冥府的故事。

⑦扎格柔斯拿的是丰裕之角,这是一只装满各类新鲜水果的角,是一种对于丰收和农业的象征,据说取自宙斯的养母阿玛尔忒娅化为山羊时的羊角。有趣的是,古希腊人也描绘过哈迪斯这位冥界的统治者拿着丰裕之角的画像。

⑧此处是在致敬阿里斯托芬的《蛙》(笑)。

⑨一说俄耳甫斯最后被狄俄尼索斯的狂女撕碎而死,这种说法似乎使得他某种程度上被视作了酒神的化身,也据说是他创造了狄俄尼索斯的教仪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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